夏日的雨水打濕了鳳慶老城的巷道。穿過這個以紅茶聞名于世的小城,我們拜訪的卻是一代蒸青茶大師、蒸酶茶創(chuàng)始人——湯仁良先生。在老城一方逼仄的小院里,湯仁良一家完全和普通人一樣,過著簡樸、平淡的生活。這位98歲高齡的老人,如今幾乎成了一座城市、一個時代的隱者。提起湯老名姓,很多鳳慶人也未必聽過。
看到我們到來,湯老快活得就像一個孩子,臉上皺紋中蕩漾著燦爛的笑意。雖然年近百歲,行動多有不便,但湯老依然精神矍鑠,思維敏捷,記憶驚人。歲月毫不留情地帶走了湯老一生的芳華,但卻為后人留下了四溢的茶香。在向我們回顧一生的壯闊茶路時,老人無不感慨地說:“那時候苦啊。”
少小離家 避難湖北
1921年,湯仁良出生在浙江省諸暨市一個普通家庭。在一個兵慌馬亂的年代,人人如浮芥,個體命運被滾滾的洪流推搡著。1937年12月24日抗戰(zhàn)爆發(fā)前夕,杭州淪陷,城里百姓紛紛逃難。1938年,年僅17歲的湯仁良不得不離開家鄉(xiāng)和母親,走上了逃亡之路。
湯仁良回憶說,在日本飛機的狂轟濫炸下,九死一生才逃到了湖北恩施縣。在老鄉(xiāng)幫助下,他進入了中茶公司恩施實驗茶廠做技工,跟著范和鈞試制機炒龍井。從此開始,湯仁良的命運軌跡徹底改變了。他不會想到,供他躲避戰(zhàn)亂的恩施實驗茶廠儼然就是茶界的“黃埔軍校”,這里走出了深刻改變云南茶葉命運的范和鈞、馮紹裘等茶葉界巨匠。
雖然剛開始時每月工資僅3元,除去2元的伙食錢,最后只剩1元,但在戰(zhàn)亂之時,能在茶里找到一方清凈之地,湯仁良已感到萬幸。在工作之余,他勤學苦練,后來考入茶廠技術訓練班。因為表現優(yōu)異,幾個月后被分配到芭蕉分廠做紅茶,期間還到珠沙溪分廠跟隨李菊儀師傅做龍井。
不久后,湯仁良被分到了慶陽壩分廠。在這里,他開始跟隨楊潤芝師傅學做玉露茶。當時楊潤芝發(fā)揚傳統(tǒng)蒸青工藝,改良民間蒸青技術,創(chuàng)制出的“玉露”茶,因“香鮮爽口,外形條索緊圓光滑,色澤蒼翠綠潤,毫白如玉”,一躍成為茶中極品。湯仁良回憶說,楊潤芝師傅待他很好,將自己從日本學到的技術毫無保留地教給了他。
在恩施實驗茶廠這段時光,成了湯仁良一生中最寶貴的財富。后來到了云南,面對云南大葉種茶,他能跳出“云南大葉種不宜做綠茶”的成見,以蒸汽殺青試做屬于云南的蒸青綠茶,與這段經歷有著莫大的關系。
一心向茶 追夢云南
湯仁良的云南的情結,始自1939年。那時,他參加了全國送至恩施實驗茶廠的茶樣評審工作,其中就有順寧茶廠馮紹裘親手制作的紅茶茶樣。為開辟新的茶葉出口產區(qū),為國家換取抗戰(zhàn)所需物資,馮紹裘早于1938年到達順寧(今鳳慶)著手紅茶試制。湯仁良說,那是他第一次見到順寧紅茶,茶條粗壯,白毫披滿紅條,看著就像幼兒的手腕。順寧紅茶湯色紅艷,口感醇厚,讓所有參評人員贊不絕口,這也讓湯仁良對云南這片土地心生了向往之情。
1942年,日軍侵入湖北五峰,勢態(tài)緊急,湖北省立農學院被迫停課。湯仁良好不容易于1940年考上大學,此時不得不提前畢業(yè)。因為所學專業(yè)是會計,湯仁良被分配到宣恩中學任會計主任,但他一心在茶,對這樣的工作沒有半點興趣。
湯仁良在恩施實驗茶廠時候的老師,現為五峰茶葉改良場場長的袁炳才看透了他的心思,便讓他到五峰茶葉改良場任技佐。不到兩月,云南省茶葉貿易公司總經理鄭鶴春授意其女兒鄭蔚青寫信給湯仁良,聘請他到云南茶葉公司工作,工資遵照改良場的160元發(fā)放。
或許一切都是冥冥中的注定,湯仁良心向往之的云南,在他面前豁然亮堂了起來。
他約上袁炳才、熊勁陽兩人,一路向南,于1942年5月底到達昆明,再步行了一個多月抵達順寧。從此,湯仁良扎根云南這片土地,一心事茶,上下求索。
如今,湯老已成為了一個地道的云南人,說著地道的云南方言,喝著地道的云南大葉茶。
志不在官 扎根鳳慶
1938年抗戰(zhàn)爆發(fā),馮紹裘請愿到云南調查茶業(yè)產銷情況,并對云南茶葉作了實地考察。到順寧后,馮紹裘看到這里茶樹成林,芽壯葉肥,白毫濃密,品質優(yōu)異,極宜制作精品紅茶,于是即刻著手試制云南紅茶。試制紅茶茶質優(yōu)越,香味濃郁,贏得茶界一片叫好。1939年,馮紹裘受命籌建了順寧實驗茶廠,開啟了云南機制紅茶的歷史。
然而在1941年,馮紹裘因故離開了順寧。因當時無人會使用先進的揉捻機,紅茶品質出現了重大問題,調往口岸的五百擔紅茶因產品質量問題被海關全部退回,順寧實驗茶廠一度陷入困境。
早在恩施實驗茶廠時,湯仁良就已接觸了機械制茶。剛到順寧不久,他便被委以重任,著手解決滇紅產品質量問題。他對茶葉揉捻、發(fā)酵等環(huán)節(jié)進行了排查,最終確定問題所在:發(fā)酵過度。湯仁良帶領茶廠工人攻堅克難,反復試驗,改進揉捻和發(fā)酵工序,縮短紅茶發(fā)酵時間,最終使成品質量符合標準,達到了外銷要求。
但在云南,湯仁良也非一帆風順。一個心懷茶葉的人,卻因才干過人、心直口快而遭領導排擠,初到云南的幾年時間就輾轉于順寧、昆明、墨江等地。但無論在何地,湯仁良都把全部心思放在茶葉上,在墨江時還動起了試制玉露茶的念頭。
1948年,國民黨發(fā)動內戰(zhàn),湯仁良毅然參加了“云南人民倒蔣自衛(wèi)軍二縱隊”并擔任墨江軍政委員會宣傳部長。1950年云南和平解放,志不在官、一心為茶的湯仁良決定辭去部長職務,經普洱邊防副司令余為民同意,轉業(yè)到了西雙版納墾殖場任茶葉股長。5月份,湯仁良受命接收國民政府時期的佛海茶廠、南糯山茶葉實驗場等三廠一場。此時,湯仁良在恩施實驗茶廠時的師傅、同事,佛海茶廠創(chuàng)始人——范和鈞早已遠走他鄉(xiāng)。
湯仁良回憶說,那時候制茶機器、生產工具、廠房等都已被破壞得差不多了。但就是在一堆廢墟中間,他帶著同事修修補補,并利用沒被破壞的工具,在南糯山茶廠生產了2.5噸紅茶。樣茶送到上海,經上海商檢局鑒定后得到至高好評:“該茶品質之優(yōu),駕于本年高級祁紅茶之上,更非其他茶區(qū)紅茶所能及,可與倫敦市場優(yōu)質紅茶相媲美。”
湯仁良因紅茶而出了名。1953年3月,他從西雙版納調到了紅茶產區(qū)——鳳慶,任農業(yè)技術推廣站副站長。從此,鳳慶成了湯仁良的第二故鄉(xiāng),在這片土地上一呆就是60多年。
下村蹲點 不負初心
然而,在那個動蕩多事的歲月里,生性耿直、剛正不阿的個性,為湯仁良帶來了災禍。湯仁良被別有用心之人排擠,無中生有捏造了十一項罪狀,告發(fā)湯仁良。1958年,他被打為右派,下派到農村蹲點,不得再搞茶葉研究。這樣的打擊,對湯仁良來說無疑是深重的。一個心心念念里都是茶的人,突然不得搞茶了,這比剜他的心還難受。事隔60年后,湯仁良還感慨:“吃的苦頭啊,都說不清楚了。”
但湯仁良并沒因此一蹶不振,不能搞茶葉了,他就幫著老百姓搞生產,提高糧食產量。最后,大家都認識了他這個“湯同志”,對他關愛有加。就在那時候,湯仁良明里忙著搞生產、喂豬,暗里偷偷地做著茶葉試驗。老百姓對他很好,大家不要錢自愿為他提供茶葉,供他做試驗。
在一把開水壺上,湯仁良開始了云南蒸青綠茶試驗的征途,這無疑是“明知山有虎,偏向虎山行”的歷險。云南大葉種茶,茶多酚含量高,茶葉苦澀味重,專家早有斷言:不宜制作綠茶。馮紹裘還在順寧茶廠時,就曾試制過綠茶,但因無法去除苦澀味而告失敗??v然如此,湯仁良深知,云南大葉種茶是上天的恩賜,其內含物質豐富,具 有其它中小葉種茶不可相比的優(yōu)異品質。直覺告訴他,如果制茶工藝有所改進,適應大葉種茶的“脾性”,未必不能制出好的綠茶。
湯仁良借鑒恩施玉露制茶工藝,通過蒸汽高溫殺青,徹底飩化多酚蛋白酶,以期去除苦澀味。從在農村蹲點開始直至1976年蒸青綠茶試制成功,歷時近20年,湯仁良通過反復試驗才摸清了云南大葉種茶的“脾性”,最終找到攻克難關的辦法。
不離不棄 相攜相扶
1976年,湯仁良的人生迎來了撥云見日的一天,右派冤案得以平反。
恢復原職后,湯仁良被借調到鳳慶茶廠茶科所,指導生產“玉露茶”。這時候,他才得以名正言順地進行茶葉試驗研究。在指導“玉露茶”生產時,湯仁良利用鳳慶茶廠的蒸汽爐將二、三級鮮葉制成“珍眉”茶,其茶葉底鮮綠、湯如碧波,無苦無澀,各項指標均符合要求,云南大葉種蒸青綠茶試驗成功。“珍眉”茶成了后來風靡一時的蒸酶茶。
然而時不我待,此時的湯仁良已是知天命之年。1982年離休后,剛有眉目的蒸酶茶研究因故中斷了。湯仁良說“路都是人走出來的”,但蒸酶茶這條路才剛開始走,邁出的腳步卻硬生生止住了。1985年,經時任臨滄地區(qū)計量局局長畢加吝和鳳慶縣縣長畢文玉邀請,湯仁良又才重啟了蒸酶茶的研究工作,并協(xié)助建立永泉茶廠。經過反復改進、研制機具和完善制作工藝,蒸酶茶于1988年正式投產。
退休后,湯仁良為推廣蒸酶茶,仍然拖著年邁的身體在耿馬等地奔波。如今在耿馬縣,人們提起湯老無不豎起大拇指勝贊:七十多歲的老人家,一進廠就埋頭做茶,一做就到夜里兩三點,很多年青人都比不上他。讓湯仁良感到欣慰的是,無論在何地,無論遇到什么困難,背后總有老伴蔡桂珍默默地支持著他。做茶做到兩三點,老伴就在門口陪他到兩三點,他做完茶出門,老伴就為他披上外衣。
在湯仁良下村蹲點近20年的艱苦歲月里,蔡桂珍也不離不棄,跟著他吃盡了苦頭。為補貼家用,她白天得給人織毛衣,晚上還得為戴上右派帽子的丈夫擔心。那年月,湯仁良常常被整夜整夜的批斗,讓人看不到出頭之日。好心人勸蔡桂珍離婚,但她毫不動搖,始終愛著眼前之人。無論受多大委屈,無論丈夫被批斗到多晚,她都等著他回家。
如今老兩口已是滿頭白發(fā),已然昏花的眼里還流露著對彼此的愛意。
蒸酶復興 任重道遠
為獎勵湯仁良為茶葉事業(yè)做出的杰出貢獻,1997年他被授予吳覺農勛章。提起勛章,湯老眼里滿是幸福與喜悅,但至今他也沒舍得佩戴。先后從恩施實驗茶廠走出的范和均創(chuàng)建了佛海茶廠(今勐海茶廠),馮紹裘成為滇紅創(chuàng)始人,湯仁良窮畢生精力創(chuàng)制云南蒸青綠茶,成為蒸酶茶之父,在云南現代茶業(yè)史上,他們無疑都是后人瞻仰的豐碑,云南茶業(yè)的近現代奠基人。
蒸酶茶攻克了云南大葉種綠茶苦澀味重的難關,達到超過浙、皖高檔炒青綠茶,可與中、小葉名特優(yōu)綠茶相媲美的品質高度。茶界泰斗陳椽教授品蒸酶茶后,現場題詞:“原壁歸華,更新換代,形質并茂,還我國飲”。
在八、九十年代,蒸酶茶受到大量消費者的青睞,不僅成了尋常百姓家的待客之茶,更是老百姓日常所必須。蒸酶茶一度達到欲夠無門的火爆程度,要買茶得早早守在茶廠門口,才有機會搶購最早出廠的茶葉。一些親戚朋友甚至動用湯仁良與茶廠的關系,托他代買,嚴于律己的湯仁良都一一回絕。
有茶友喝了蒸酶茶后,賦詩道:勐撒蒸酶仙人求,清香淳樸勝名優(yōu),回腸蕩氣豈只茶,更為濃情獨天厚。
但就在蒸酶茶一片火熱的時候,有朋友卻向湯仁良反映:怎么現在的蒸酶茶不好喝了?這對他而言無疑是個沉重的打擊。為了調查清這背后原因,湯仁良暗訪了一些茶廠, 這些茶廠打著售賣蒸酶茶的旗號,但廠內卻都沒有制作蒸酶茶所必須的蒸青機。他這才知道,這些不法商家為了節(jié)省成本,簡化了制茶工序,用1.80元的曬青茶冒充蒸酶茶賣到32.5元。
偷工減料、以假亂真,嚴重擾亂了蒸酶茶市場。蒸酶茶以特殊的“發(fā)酵”方式除澀,保留了大部份養(yǎng)分,對人體大有益處,但看著自己一手創(chuàng)制的蒸酶茶日漸沒落,湯仁良心痛如絞。如今他只能寄望于有識之士能復興蒸酶茶,讓這枚云南碧玉恢復到八、九十年代的品質,以造福后人。